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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唐三藏并不是第一个取经人。在他之前,至少已经有过九个。
这九个取经人多半也曾发过宏愿:不管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,都要勇往直前,去西天大雷音寺取得真经,带回中土救济沉沦、普度众生。
虽然不像唐僧一样是官方指定人选,但九个取经人都躲过了两界山的老虎、鹰愁涧的恶水、黄风岭的貂怪,然后看到了一条大河波浪宽,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。他们都被流沙河里的妖怪,当成了送上门来的快餐。
在《西游记》原著里,从流沙河一把手、后来的沙僧自我介绍可以看出,他一开始其实是人:
“自小生来神气壮,乾坤万里曾游荡。英雄天下显威名,豪杰人家做模样。万国九州任我行,五湖四海从吾撞。”(第二十二回)
后来遇上真人,修仙成功,于是飞升上天,被玉皇封为卷帘大将。只因在瑶池会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盏,就被玉帝判处了死刑。幸亏赤脚大仙说情,才贬下界到流沙河里面长期浸泡。
只是到了流沙河之后,从人到仙又被流放的沙和尚似乎换了胃口:不爱吃河鲜鱼虾,却开始喜欢吃起人来。
“樵子逢吾命不存,渔翁见我身皆丧。来来往往吃人多,翻翻复复伤生瘴。”(第二十二回)
遇到普通人,管他取不取经,一概吃了。只是在遇到观音菩萨时,他才说:“我不是妖邪,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。”“饥寒难忍,三二日间,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。”(第八回)
这位被流放的天庭军官“在此间吃人无数”,被他吃的人头“抛落流沙,竟沉水底”。八百里流沙河连鹅毛都不能浮,唯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。沙僧看来奇异,于是就用绳索穿在一处,作了无聊时盘来玩耍的串。
后来经观音菩萨指点,把手串改成了项链挂在颈项下。当唯一指定取经人唐三藏收他为徒要过河时,这一串骷髅就拿来作了渡船。
所以电影里面目狰狞的沙僧,其实是他的本相。
二
跟沙僧一样,家住福陵山云栈洞的猪刚鬣,一开始其实也是人。而且上升路径,也与沙僧类似。
“自小生来心性拙,贪闲爱懒无休歇。不曾养性与修真,混沌迷心熬日月。忽然闲里遇真仙,就把寒温坐下说。劝我回心莫堕凡,伤生造下无边孽。”(第十九回)
看,跟沙僧一样也是路遇贵人,然后修仙飞升,上了天庭。跟沙僧不一样的是,也许猪刚鬣的修炼成绩更耀眼,所以一上天就被封为天蓬元帅,掌管天河水兵。
沙僧是倒霉在手没长眼,猪刚鬣则是因为色胆包天,酒后乱性调戏起嫦娥来。同样是被玉帝判了死刑,也同样是因为有太白金星出来说情,打了两千锤后贬下界来。可能是因为被拷打后神智不清,堂堂元帅居然投到了母猪胎里。
遇上为取经人寻找护驾保镖的观音菩萨,猪刚鬣坦言:
“在此处占了山场,吃人度日。”“在此日久年深,没有个赡身的勾当,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。”
观音菩萨批评他既在上界违法,又在下界伤生,按理该二罪并罚。猪刚鬣的回答是:
“常言道‘依着官法打杀,依着佛法饿杀’。还不如捉个行人,肥腻腻地吃他家娘!管什么二罪、三罪、千罪、万罪!”(第八回)
经过菩萨耐心开导,猪刚鬣才“似梦方觉”:原来五谷也是能够充饥的耶。
既然要做将来取经人的徒弟,猪刚鬣同志就停止了食人行为,跑去乌斯藏高老庄霸占高太公未成年的三女儿翠兰去了。
三
乌鸡国那一次,唐三藏要救含冤而亡的乌鸡国王起死回生,差孙悟空去三十三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取来九转还魂丹给国王服下。国王尸体肚里呼呼乱响,只是身体不能转移。三藏说,这是因为在井里浸泡了三年元气尽绝,需要给他度上一口气。
猪八戒上前就要开始吹,被老师父一把拉住:使不得,让你大师兄来。
老师父心中有考虑:“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,是一口浊气;惟行者从小修持,咬松嚼柏,吃桃果为生,是一口清气。”(第三十九回)
这时候健忘的老师父没印象了,在白骨精那一会,他的大弟子是怎样告诫他不要轻信妖怪的:
“师父,你哪里认得?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,若想人肉吃,便是这等:或变金银,或变庄台,或变醉人,或变女色。有那等痴心的,爱上我,我就迷他到洞里,尽意随心,或蒸或煮受用;吃不了,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!”(第二十七回)
会不会是机智的孙悟空本来未曾食人,只是把兄弟牛魔王等人的行径拿过来吓唬老师父的呢?
有可能。来看看他打杀白骨精后,被唐僧赶回水帘洞时的举止。
孙悟空回到水帘洞,正遇上大队猎户前来捕猴。他作法施起一阵狂风,将“千馀人马”全部打死,然后吩咐手下:
“你们去南山下,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,剥得来家洗净血迹,穿了遮寒;把死人的尸首,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;把死倒的马,拖将来,剥了皮,做靴穿,将肉腌着,慢慢的食用。”(第二十八回)
明显对吃人兴趣不大。而在车迟国偷吃虎力大仙们的供品时也有交待,“原来孙行者不大吃烟火食,只吃几个果子,陪他两个。”(第四十四回)
另外跟猪刚鬣不一样,孙悟空对女色是没有半分兴趣的。刚刚收了沙僧之后,黎山老母偕同三位菩萨前来考验他们的决心,变作一母三女要招师徒四人入赘,孙悟空说“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”(第二十三回)。在盘丝洞,孙悟空只把七个洗澡妖精的衣服卷走,却不像猪八戒一般变条鱼跳下水。
齐天大圣多半是这样:虽然我也会变成美女把人迷到洞里这勾当,但对真刀真枪的调调确实没兴趣。
所以在原著中,孙悟空跟猪八戒和沙僧的不同似乎就在于:他对人没兴趣,只管杀,不管吃。
四
不管是曾经为人后来成仙的沙僧、猪八戒,还是生来为妖最终成佛的孙悟空,在《西游记》原著里,对人的态度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致:人肉和牛肉猪肉狗肉兔兔肉没什么区别,跟桃子杏子人参果比起来,不过是荤素的差异。最多不过猪八戒和沙僧明确曾把人当一日三餐家常便饭,而孙悟空喜欢吃素而已。
所以周星驰的《西游》不管是降魔篇还是伏妖篇,其实都在相当程度上忠实于原著。大师兄二师兄沙师弟表现出来的凶残其实是本性。
只是因为好多观众其实是看着六小龄童版《西游记》长大的,所以在他们心目中,师徒四人只能是人人一副表情包的亲和模样,所以才无法接受被周星驰还原之后的另一面目。
在《西游记》原著里,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,其实都跟宁波雅戈尔野生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:当一名男子出现在他们眼前时,他们没看见人,只看见了肉。一定要追究,倒是猪八戒还残留些人味——他至少还好色。
所以如果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真实,也才能够接受把猴子、野猪和沙僧拍出本相的周星驰。即便这一次他的故事本身,其实并不怎么样。
但至少恢复了原著的几分风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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